Tuesday, May 19, 2015

聖雅各之路 - (48) 學習孤獨

Day 32 of 42: Villafranca -> La Faba (24km)

前一夜在Villafranca的溫馨小旅舍中,結識了不少友善的德國朝聖客。其中有一對父子,兒子肩上揹著一個攝錄機,每十秒拍攝一個快照(snapshot),並打算最後把照片輯錄成為自己的專屬Camino記錄片;他把半制成品給過我看,確實不錯,讓別人以朝聖客的第一身視界去看Camino這個想法非常有趣。

說是兒子,其實也是三十有幾的大男人了。我本想在Bente阿姨離我而去後,再找找能夠與誰同行的,心想這友善的德國父子檔應該不錯吧?嗯,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我是垂涎人家的美色。不過他們出發時,天飄著不大不小的雨,我想試著等雨勢緩和一下再起行,蹉跎之間人家便已不見踪影。

雨還是一直下,唯有把衣長過膝的雨披(poncho)祭出來,把背包和相機都藏在底下,硬下心腸起行。雨勢還小的時候,遇上朝聖客也會互相招呼,聊聊彼此的國家現況,說到香港和大陸的局勢和政治環境,一同搖頭輕嘆,然後沉默,然後道別。

雨越下越大,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;雨點打在腿上,順著腳踝往下沾濕鞋襪,一路走去,甚是難受。沿著小鎮的高速公路旁邊走,走著走著,路又被綠意覆蓋過去。這一天我在Camino之上,第一次學習獨自走路:沒有人在前頭等著,沒有誰會為自己決定今天要走多遠的路程,沒有人提醒你什麼時候要休息;覺得路很難走時,也沒有誰可以分擔你的難受。這終究是自己的路,總會有那麼一刻,你要開始學習面對孤獨,你要開始學習獨處。「公主」替我挑的雨披很防水,一點不透氣,室外的氣溫縱是涼涼的、且下著雨,但雨披底下完全沾濕,那是自己的汗水,讓衣服都黏在身上。無論難受不難受,別人只看到你黑色的雨披,沒有人看見裡面汗濕衣衫。

是的,我是說走路,我更是在說人生。裡面有多難受,只有自己知道,人家看見的,只不過是最表面的外衣;這時候,不得不學習自己面對,也不得不學習面對自己。

忽然抬頭一望,碩大的白色路牌上,有人用粗黑色筆寫著,「No pain, no gain.」若是如此,痛了之後,又能得著什麼呢?能夠坦然面對失去嗎?還是能帶著一身孤寂走下去呢?心想,我這一刻也不知道該要得到什麼,帶著疑問,此刻只想把路好好走完。

* * *


這一天的雨是瘋狂的,綿綿密密的一直下個不停,相機甚至完全沒有出場的機會。既然獨自一人,為了稍微追回先前一天不過十公里的進度,我不願輕易的放過自己,堅持要走過一半路程,即十公里才可讓自己休息。

進到咖啡店,脫下內外濕透的雨衣,還是按慣例點一杯 Cafe con Leche (Coffee with milk)。店內很滿,自己只有一個人,甚至連獨自佔用一整張桌子這件事也覺得邪惡;休息沒有太久便離去。這時才發現一個人最大的問題是,背上背包之後,雨披很難靠自己穿上去,早上還是靠好心的朝聖客幫忙的。我的雨披是開胸拉鏈的,穿上一邊以後,沒有別人的幫忙,另外一邊便懸空在背包後面。

然而,路要獨自走,雨披要一個人穿;沒有別人的時候,總得努力想想辦法靠自己面對吧。這是生而為人必需要的學習。

* * *

最後的三公里是最難走的,又開始面對上坡路。

後來拍的芭芭拉

在避雨的時候重遇前一天認識的德國女士芭芭拉和她的朋友。芭芭拉是陽光開朗型,又擅於交際和關心別人,自是交遊廣闊、不愁沒人同行。芭芭拉問我,「有沒有遇到一個超級胖子,在考慮騎馬完成這一段?」我說,「有,在午餐的時候,我還跟他分享了一點多餘吃不完的火腿呢。」一路走來有不少出租馬匹的廣告,收取幾十歐的價錢,讓朝聖客完成最後一段上坡路。芭芭拉說很為馬兒擔心,因為那位男士看上去體重最少有300磅,怕馬兒被壓壞了;又因為做這種生意的商人,都不會用體型很大的馬匹。她又說,「其實既然來了,就應該用雙腿好好的走,不應該逃避啊」,這一點,我非常認同。

馬匹出租,讓你騎到山頂

將近到La Faba時,路況明顯變得很陡,起碼有45度角,加上下雨過後,山路滿是泥濘。每一步,踩下去,拔出來,更費勁了,而且泥漿都打在腳上。為了稀釋肉體的難受,我抬頭上望,看見不少栗子樹;口裡哼著的是經典聖誕歌謠,只是把「O, X'mas tree」的詞換成「O, walnut tree」,前後的人聽見都笑說,「錯了季節吧?」不管了,只要能把神智從肉體中抽離的,便是好歌。

* * *

有人告訴我,La Faba的意思是「豆子」,而名符其實的,它也真是一個小地方。我們到的時候,只有一家albergue在營業:大家狼狽地把雨披脫下,用報紙塞在濕透的登山鞋裡除濕,放下行囊,準備洗澡。旅舍裡面設備簡陋,淋浴間只有兩間,偏偏大家在寒風冷雨泥巴路上過來以後,最最需要便是洗一個熱水澡。浴室外卻是排了長長的隊,這還是我在Camino之上頭一遍看過的。


La Faba的旅舍長這樣(網路圖源)

裡面真的很簡陋,矮矮的床還是搖的(網路圖源)

等了又等,終於洗好了澡,芭芭拉邀我跟她的其他朋友一起外出用餐。到了村子裡唯一在營業的餐廳,席上重遇德國來的父子兵。在大家等待餐點時,芭芭拉突然問我,她的名字用中文該怎麼寫;我便從音譯開始,講到中文字的筆順(因為她要學寫),再講到象形是中文字的起源,舉了不少例子,「單木為樹,雙木為林,三木成森…」突然間我變成全場焦點,連德國帥哥都靠近我身旁,所有外國朋友對於中國老祖先的智慧嘖嘖稱奇。

用餐的時候,不便再寫字。大家話鋒一轉,到了albergue的管理員身上。聽他們說才知道,原來一臉嚴蕭的管理員是來自德國修會的人;我只覺得他板起一副撲克臉,但能說德語的人都紛紛投訴他態度很糟。朝聖客受了寒風冷雨泥巴而來,他也沒有問候半聲,那種冷漠我是知道的;但芭芭拉說自己問他洗衣機的問題,他說「我也不懂,就你看到的那樣」,而且態度惡劣,反說自己一個人要管理這麼大的一家旅舍忙不過來,覺得自己耗盡了(burnt out)。芭芭拉續說,「管他有沒有覺得耗盡,但是他人在這裡,職責便是服務入住的人。」我暗忖,德國果真是強大又認真的民族啊,難怪其經濟實力在歐盟中處於領導地位。而且芭芭拉曾生氣得想要找別的旅舍搬過去,出去找過,附近卻再找不到別家有開門的。

想想,在小豆子般的村莊,交通不便,沒看到附近有公路,懷疑物資都是如何運過來的呢?管理員每天的生活除了面對不同朝聖客的「迎來送往」外,就沒有別人;每天應付朝聖客各種各樣的問題,身邊連一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,應該是蠻寂寞的。若是倘開心扉跟朝聖客聊天,到了第二天所面對的還不是離別?大概會覺得更寂寞…

冷漠的管理員,應該是同一人吧…(網路圖源)

雖然大家都說這個冷漠的管理員很糟糕,但我後來跟他說了一句「I wish you happier」,希望他在服務朝聖客這件事上得到快樂。我堅信,踏在朝聖之路上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,因為我也有;而我總覺得每個人之所以踏上這趟旅程,也有他「非走不可」的原因,有他自己獨特的需要。旅舍的投宿服務,成為了這些有故事的人不可或缺的助力,如此,我也覺得在Camino之上營運一家albergue是很有意義的事情。可惜我無法在一時間向他傳達這麼多想法,只能說一句,「希望你更快樂一點」。

這一夜,是難睡的一夜;重遇了第一天在SJPP認識的匈牙利女生,卻是叫人毫不愉快的經歷,下一篇繼續說。

Thursday, May 14, 2015

一評香蕉奶

圖源來自香蕉奶同名歌曲youtube MV

利申在先,雨傘時期筆者有在海富中心內坐低聽過香蕉奶唱歌,但自問並非瘋狂奶粉;在大家衝的時候,我雖不在最前線,但也有份幫忙救助傷員,感情上能夠理解在陣前衝鋒陷陣的朋友對「左膠」的痛恨。

對於香蕉奶在「音樂蜂」網站籌款出碟一事,筆者沒有很支持,也並沒有反對。若非近日網媒刊出多篇文章抨擊香蕉奶,我根本沒注意到他這個出碟計劃。在海富中心的日子,香蕉奶的歌,筆者只是隨心聽:在等人的時候,在一個人落金鐘無伴的時候,在放工後累極不想說話但又想落金鐘支持的時候;那時候筆者並沒有帶著很批判性的眼光去看街頭表演。

有見眼下大家寫香蕉奶寫得熱烈,筆者才去認真聽聽他的歌,希望多從音樂角度出發評評這件事。

音準不足,表現力強

有朋友說不喜歡香蕉奶,因為他的歌唱得不算好,因為他沒有認真對待音樂。

在我看來,以技巧而言,香蕉奶的確還有很大的改善空間,聽他的youtube自錄自彈自唱片段,不難聽出他的音準不穩定,唱腔也偏扁,聲不夠圓。然而,音樂表演除了兒野依夜的純歌唱技巧以外,趣味和欣賞性更多在於歌者的表現力。雖然歌唱技巧尚待改進,香蕉奶的表現力是不錯的,譬如該在哪個時候停頓、該在哪個地方用力唱等等,他還是掌握得不錯;這些細微處加起來,便足以帶動聽眾的情緒和投入感,補足他在技巧上的不足之處。就個人感覺而言,我覺得聽上去有一種很charm的感覺。

貴人相助

香蕉奶早期得到Facebook大戶健吾幫推;後來更結識了HOCC,得她不少提携;現在幫他籌款出碟的網站「音樂蜂」,創辦人為知名音樂人林一峰。若說香蕉奶運氣好,那麼我更會問,為什麼這些人都願意幫助香蕉奶?難道不會是他有某些特質讓別人欣賞嗎?

上文提到香蕉奶的歌唱技巧有待改善,但當我認真去聽「音樂蜂」計劃上的同名歌曲《香蕉奶》時,的確有聽出進步。無論是音準也好、唱腔也好,都有顯注改善。音準到了一個合格而穩定的程度了,唱腔上那些對氣聲的掌握運用不錯,疑是受了林一峰的歌唱風格影響。而一個沒有心對待音樂的人,其實是無法取得如此進步的;所以筆者不能認同朋友指香蕉奶「唔知當音樂係乜」這個指控。

抽革命水

對於這個「抽革命水」的指控,我第一個反應就是「It's not planned, it cannot be.」若說當初香蕉奶開始在海富唱歌,便知道能得到健吾注意,能結識何韻詩,便知道這樣能讓知名度大增的話,那麼他也就太未卜先知了。筆者有朋友同期也在海富中心唱過歌,也沒有香蕉奶的奇遇;而我偏向說,一切都是際遇。

我明白,所有事情帶著傘運的元素,又牽涉到金錢利益的時候,便會觸動不少人的神經,紛紛出來指責如此是「消費革命」。我不排除有人願意課金是為著曾經的革命情懷,但香蕉奶出碟是做自己的事,不喜歡的人不聽不買不支持便是,又為何網媒要在短期內一而再、再而三出文追擊一個不是敵人、只為唱歌的人呢?我不能明白。

好了,若說利益,雖不是有意,但香蕉奶終究在傘運中偶爾地賺取了知名度和支持度,但難道這樣就是罪該萬死嗎?如果硬要把所有東西視為give and take,那麼香蕉奶在獲取的同時,不也有回饋傘運嗎?他難道就沒有利用偶爾賺得的知名度去協助訊息傳播嗎?難道他就沒有感動過任何一個人,令他們堅持在這片抗爭之地繼續留守得久一點嗎?或許有人會說,「這些開唱K大會的死左膠不是我們所要的」,但傳盛時期的金鐘出現過的二十萬人,又會是每一個都可以上陣到前線衝鋒的義士嗎?但有那二十萬人,我們便相對安全了…

說到尾,所謂君子不以人廢言,我也覺得應該不以人廢音樂,就算過往有何過節,抨擊一個音樂人,便應用其音樂而論。

結語

筆者既作為一個曾被警察推跌來打的女子,不畏守在前線,但同時也有聽聽歌加加油的需要,也還有以歌唱表演的形式擺街站;不完全明白為何那麼多人視「音樂」和「社運」兩者不能共存。音樂,不一定是革命的敵人,不明白為何那麼多人仇之恨之無法自拔。

至於這一瓶香蕉奶,大家有興趣便去嚐嚐,無興趣便轉身略過便是,全是個人自由。我只是為了剎那群起攻之的現象感到心寒。

延伸閲讀:
香蕉奶在「音樂蜂」的出碟籌款計劃
https://musicbee.cc/project/bananaooyoo

Saturday, May 9, 2015

聖雅各之路 - (47) 二人的哲學

Day 31 of 42: Cacabelos -> Villafranca (8km)

兩個人之間的相處,誰應該遷就誰,讓步的空間有多少,大概是世上最難解的其中一道謎題。無論是朋友之間也好,男女之間也罷,要是只得一方一味的遷就、持續地討好,如此的關係必不健康,早晚枯死。


從Cacabelos走到Villafranca很近,只有8公里。其實我希望多走一點,但這卻是Bente阿姨的極限距離。要我學習將自己的需要表達出來並不容易,尤其是不得不體諒對方身體上的需要;忍讓到了一個限度,我終於決定以溫柔而堅定的聲音開口,「雖然我的旅程沒有期限,但我希望自己最少每天能走二十公里。」因為每天走的路程越短,在Camino上的天數越多,一天住宿吃用的花費卻是固定在一定程度;就算其時的我已將金錢(和生死)置之道外,但帳戶內的數字卻是有限的。

Bente阿姨表示理解,而且她的腳再也受不了長期徒步,便決定在下一個城市Villafranca撘巴士跳過一些路程,再休養個幾天。換句話說,這一晚便是與Bente阿姨最後相聚的日子;在Camino上的分離,你永遠不知道能否再遇上。

這一天的路並不難走,距離很短,吃過早餐之後一直走沒有休息。一路上很靜,並沒有碰到多少朝聖客,我們在葡萄院和栗子樹下穿過,灰濛的天空偶爾飄著微微細雨,如此便進入了Villafranca的城市範圍。

穿過葡萄園

釀酒用的葡萄比平常吃到的較為小顆

栗子樹在Camino的這一段上隨處可見

這一天,我們決定住好一點,以一頓豐盛的晚餐來話別。選了一家在河畔不遠處,溫馨而雅緻的私營旅舍。旅舍共有三層,一樓是交誼廳,客房、廚房等等都在二三樓。看著老闆夫婦二人忙碌的身影,讓我羨慕不已,幻想自己也能有朝一日擁有一間自己的albergue,每天遇見無數的朝聖客,聽他們的生命故事。

與心愛的人一起,開一家這樣的旅舍便是我的夢想

事實上夫婦二人卻為鎖事感到喘不過氣,丈夫為朝聖客登記蓋章收住宿費,在樓梯間上上下下為入住房客介紹整楝建築物的格局和設施;太太則忙於處理床單被鋪洗衣晾衣,東抹抹西擦擦的保持旅店的乾淨舒適。旅舍主人告訴我,經營旅舍並不輕鬆,但我還是很憧景有朝一日…

洗過澡後,與Bente阿姨一同外出買食材,進了小小的雜貨店,挑了大塊的鮮肉、磨菇和不知名的瓜菜配意大利麵。入廚本是分工合作,但Bente阿姨看我雞手鴨腳,便忍不住幫忙,從我手中接過鍋子,便純熟地操作起來。阿姨說她在丹麥家鄉的小旅館時,也常常要為客人下廚;我訝異地說,「以為你是老闆才不用工作呢…」她說小旅館也請不起多少員工,而且員工也不大可靠,便只得靠自己雙手了。

我們把前天的玉米也祭出來水煮,結果吃起來硬得離譜。阿姨說,這種玉米本身不是種來吃的,可能是用以壓油或是作飼料用的,當初是看我拔得那麼起勁才沒有出言阻止。我還期待過它的味道呢…

豐盛的晚餐,與Bente阿姨的話別

豐盛的晚餐吃到撐,可是酒還沒有喝完,換到交誼廳繼續。也順道認識了一些來自德國的新朋友和一個西班牙的女生。談到大家都在哪裡開始走Camino,如頴所說,SJPP總是朝聖客的驕傲,翻過了庇里牛斯山(Pyrenees)的總感到光榮萬分;也有人在Pamplona開始,因為是西班牙境內的首個大城。西班牙女生卻說自己剛從Ponferrada開始,只走最後這一小段;當然自是有當中的原因,但這也是後話了。Camino確實是自由的來,自由的去,沒有規範的。

Villafranca是個美好悠閒的小城

天亮過後,把Bente阿姨送走,便真正走上的一個人的Camino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