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June 24, 2016

聖雅各之路 - (52) 情訊

Day 35: Sarria -> Morgade (11km)

在Sarria住了一晚單人房,睡眠質素極好,早早醒來。天還未完全亮,房間外有陽台,可遠眺那紫紅色的天空。一個人身處異國,落腳在一處名不經傳的地方,有點寂寞,卻也是全然的自由。

一片紫紅

收到Bente(丹麥)阿姨捎來的訊息,早幾日已撘車到達Sarria的她,邀約我共進早餐。幾天前一同在Cacabelos住過簡陋的Municipal Albergue(公營旅舍)、一同銘頂大醉過的大姐,還有另外一位叔叔也在。這位喊我Mercedes的美國大姐,她說她有急事,必須飛回美國了,會取道馬德里機場。我覺得她這樣子放棄非常可惜,明明已經是終點在望了,可是,大姐自己的決定,旁人沒有立場多言。



我又問及之前與他們同行,另一位綁辨子的法國大哥在哪裡,卻見大家都支吾以對。不知是我多心,總覺得大姐跟大哥之間,氣場有點微妙。兩位都是各自有家室的人了,但人與人之間的事實在太難說,我腦中的幻想隨之起舞,有些說話,卻必須藏在腹中。

早餐過後,我告別幾位獨自起行。脫離人與人之間的牽絆,與我同在的是絕對的自由。走下長長的樓梯,因為在異鄉的窗櫥裡看到久違的中文字而停步探究,既沒人催也不用對別人負責,這種自由非常的美好。走了好幾邊長樓梯,在高處對Sarria市景臨行一瞥後,路又沒入森林之中。

鶴立雞群的中文書

自然的環境之中,出現了一棵特別礙眼的樹,樹上釘滿了紙張。靠近一看,全是朝聖客給其他人的留言,不難發現有給Ryan(小王子)的訊息。聽法國女生Celine說,有一個女生一直追Ryan追得特別明顯,這張字條,便是她留下的。野外留字,若是兩情相悅,確為美事一樁;但若只是單相思,做到這種程度讓我不禁替那女生感到尷尬。我不是說女追男不對或有失矜持什麼的,而是我天生對這種自作多情的表現受不了,會毛管直豎,會替當事人覺得尷尬。

「天天寫,封封寫滿六百句的『我愛你』」

朝聖之路引我到一片平原,在羊腸小徑的兩旁偶爾會有一些喬木。經過昨天的三十公里,我打算今天輕鬆的走就好,不必趕路。突然有當地人把我叫住,是一個農夫打扮的西班牙老伯,他手中是個空空如也的麻包袋。語言不通的情況下,他以動作示意我幫他扶著袋口,好讓他把一大筐的蘋果倒進袋中,並送了一顆給我作道謝。我正納悶蘋果從何而來時,才發現原來路旁那些喬木都是蘋果樹,熟爛的蘋果掉滿一地。後來跟別人聊到老伯收這些蘋果要幹嘛,這種蘋果既小、長相也不討喜,沒有人要買吧?對方一言卻把我驚醒,「Apple Cider啊!」把這些不討喜的小顆蘋果拿去釀酒,就沒人介意它長怎樣了,太厲害了,何況這是無本生利。

Apple Cider 的免費原材料

除了撿蘋果,當地人還會撿栗子。如果我問,栗子的果實長怎麼樣,你能一時想得起來嗎?作為被栗子砸到過頭的人,卻是畢生難忘。背著大背包走著走著,剎時頭頂生痛,喊痛一聲後回過神來,才發現自己中了「頭奬」,立此存證紀念,後來成為我在朝聖之路拍的照片之中,自己最喜愛的一張。

相信沒有誰會去刻意追求痛苦,但是人很奇怪,痛過才最深刻。當然,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察覺,只是撫著頭頂上似有若無的腫包,一邊喊痛一邊向前繼續走。我說的是朝聖之路的當下,我說的是一路走來的人生。

於我來說,栗子代表著痛苦

一口氣的十一公里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不算什麼,這就到了鄉郊小鎮Morgade。跟村子口迎賓的馬和牛打過招呼以後,如常在酒吧外的露天座位休息,今天我想要喝啤酒。拿著豪邁的啤酒杯到戶外的一桌坐下,才捕捉到一道眼熟的身影,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「給奇洛李維斯的信」呢?(註1)那是Ryan,我卻沒有上前去打招呼。他既然已經跟我道別,從前一天起我們之間的緣分已盡,我不死纏爛打。或許是我很怕自己單相思自作多情,從遠處偷拍一張,或許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距離了。

奇洛李…Ryan?

發現這家酒吧原來是albergue,既賣小吃飲品,也提供住宿。天色有點暗,也有那麼一點因為不想再遇見Ryan而相顧無言,雖然只走了11公里,但我決定在當前的小鎮Morgade落腳。進了房間安頓之後,我更加肯定留下來的決定沒錯。時間尚早,床都是空的,我挑了六人間裡最裡面的一張床,潔白而平整的床單,以原木作橫樑的房頂,用原貌示人的石頭牆壁,營造出沉穩的氛圍。

熱水漫過身軀,是朝聖者每天都會接受一次的洗禮。淋浴過後,沖去一身的髒污與疲累,又一遍的重生。朝聖客在大廳聚集,圍著一個溫暖的火爐而坐,各自喝著酒、看書、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。窗外下著雨,由疏而密,暗自慶幸自己在乾爽溫暖的環境,讚頌自己留下的決定。同時,我又想起前行中的小王子,他說他最討厭下雨天,甚至會因為下雨而休息一天不走路。罷了,我跟他已是陌路人。

夢一般的場景

若是你問我的夢想是什麼,其一大概便是這個情景。外面的風風雨雨再甚,乾爽溫暖的室內有一個火光熊熊的火爐,眾人手執一杯小酒,圍著溫暖的爐火,天南地北無所不談。談經歷、談走路,有來自捷克的夫婦向我學寫中文字,明知第二天便會散席,這一晚卻在盡情起舞。生活,本該是這樣的吧不是嗎?

性暗示「人夫」 (左側,當然)

美好之中的那麼一點不完美,是盧森堡的這位「人夫」借故發出性暗示,說我名字跟他太太一樣,然後便滔滔不盡。本來我見他一天走40公里,甚為佩服他的毅力。怎知後來鐵漢形象崩壞…

不完美,也是生活中的一環吧?我們都需要學習與「不完美」相處。

註1︰這個梗,香港以外的朋友或許不懂。它來自一首粵語歌,講一個女生天天給自己崇拜的偶像Keanu Reeves 寫信,希望得到對方的回覆,歌名叫做《奇洛李維斯回信》,有興趣可以去搜一下,很少女心的一首歌。

Sunday, June 12, 2016

天下無不是之父母?



「我很小的時候便有過一次瀕死經驗,在七八歲的時候。我想學游水,父母拒絕,說『我們家族都有一些體質問題,不能學,否則會溺死。』

小時候的我,大概已經有自己一套人生哲學吧?不相信他們所說的,我相信透過努力,便能如他人一般學會和掌握一些自己不擅長的事,包括游泳。是故小小的我,背著父母,偷偷的跟鄰家的小朋友去了泳池,朋友說︰我們教你。

『想要學識游水,一定要浸一下,飲些水,就會識了。』他們讓我去玩那道幾米高的滑水梯,下面的池水有 4 米深;浸一浸便學會?傻傻的我也就信了。

滑梯是螺旋形的,滑下去時也不覺恐懼,直到腳踩到了池底,卻發現自己沒有向上游或是浮上去的能力,立時知道應該呼救了。包圍我的是淺藍色池水,看著那一粒粒藍色的紙皮石小方磚,我知道我不可以呼吸;缺氧狀態下,越來越痛苦,越來越難受。但深知道張開口鼻也只有讓水進入肺部而已,一點幫助也不會有,死忍。舉起的手雖然繃得緊直,腳也不斷踩池底借力上彈,但是四米深的池,距離水面還很遠啊,會有人見到嗎?

然後,世界一片黑色。

待我再有知覺時,人已在池邊,身旁是那些承諾會救我的朋友和救生員。朋友說他們比救生員的動作更快,這我不得而知,我完全沒有被救起的記憶了。痛苦的感覺是那麼的漫長,只有溺水過的人才會明白。我只知道從這一刻起,我極度懼水。」

說到這裡,我還很冷靜。靜靜的聽我訴說著童年的,是我的輔導員。

「回到家裡頭髮都乾透了,其實我成功地瞞過了父母。可是因為作為一個小孩,經歷了瀕死的恐懼,感到『朋友』之不可信,在那個應該是避風港的家裡,小小的我向父母吐實說,『我今天跟他們去游水了…』

換來是父母的暴怒,責罵吒喝不止,父親替我洗澡時,再狠狠的打了我一頓。我特別委屈難過,平常我爸只有疼我的份,打我罵我逼我做功課禁止我出去玩的,都是我媽。這一頓打,他毫不留情,在潮濕不通風、淋浴間廁所一體的窄小空間之中,畫面我還記得很清楚…」當我的手在比劃向輔導員解釋時,眼淚同時間滑了下來。

有點訝異,從來不知道這是我的所謂童年陰影。陰影不是溺水,而是在生死間徘徊過後父母的責罵暴打。輔導員開腔問,「那時你的感覺如何?」

「忍吧。既然自己做錯了,父母生氣也很正常,再多責罵痛打都要承受。我明白他們害怕,所以他們生氣…」

她打斷我的話,阻止我繼續說下去,「所以你是說,錯了就合該承受一切的懲罰?我很抱歉那時候沒有一個心理健康的成年人在場…」然後她張開雙臂,擁抱了我一陣子。

她定睛看我,問道,「如果現在的你在場,旁觀這件事,你會說些什麼?」

「錯了就錯了,不用打吧。」孩子已經夠害怕了,若說擅自去玩水這個決定,他已經受了教訓,以後不會再做。他坦承這件事,希望得到的是安慰而不是責打。

再推演下去,這造就了我的一種「人格缺憾」,影響至今。但那些都是後話。

* * *

坐在我媽的床前,看著蒼老的她,我問她,「你記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…」

她說記得,我續問為什麼那時要再打我罵我,我所受的不是已經足夠成為我的教訓嗎?如果懲罰是為了孩子不再犯同樣的錯,那時候已經不需要了吧?你們只是因為控制不了自己恐懼的情緒,所以用責打的方式表達出來,發泄在我身上…

她否認,卻又說那時氣在頭上,腦袋像燒壞了一樣。不懂站在孩子的角度想,他到底有多害怕 — 其實他們永遠不會逆地而處,去想想孩子真正需要什麼。

我挌下狠話,「不懂教養就不要生啊,我沒權決定自己出生與否,這是你們的決定。」我的人生並不快樂,這我無法否認,儘管在別人眼中看我各樣都好,事業、金錢、自由。但當我越來越學多了心理學,便知道很多時候那些所謂的人格偏差或缺憾,很多時都來自原生家庭。孩子從母腹出來,他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有獨立的思想,有自己要面對的人生。我一直覺得,為了「一己私欲」、甚至為了別人的期許而創造一個生命,這他媽的多自私啊。

父母將新生命帶來了世上,只為了自己覺得年齡到了,是應該生了,甚或是屈從於長輩催促的壓力。不尊重孩子的意願和需要,只一味將自己的期望加在孩子身上,千方百計要孩子按自己的意思而活,把孩子當成自己的財產,忽視他是一個獨立個體的事實。我還是這一句,這他媽的多自私啊?

按道理我父母生我養我,如此說是多麼的大逆不道。他們沒有虐待我,給我溫飽我就應該要感恩了是嗎?

我媽反駁,「我們都是這樣被父母打罵長大的,我還不是一句沒有說他們的不是…?」

『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嗎…?』我心裡懂得,要她明白我,這原是不切實際的奢想;若是他們能明白,早就已經明白了,我又何至落到如此地步呢?

帶著滿腔的惆悵,倖然離開老人院,踏著沉重的腳步歸家。我愛他們,能夠理解他們,但他們永遠不會理解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