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January 13, 2016

聖雅各之路 - (51) 若失

DAY 34: Fonfria -> Sarria (30km)

烏雲散盡,天朗氣清。

出發沒多久,在路上的小鎮遇到Celine。她坐在路邊的小店喝咖啡,著我也坐下。她的話題不知不覺的繞到Ryan身上,誠懇地告訴我她喜歡他,問我有沒有覺得他很帥,說她坐在路邊也是想等他經過。我就是愛西方女子的坦蕩蕩不做作,敢愛敢恨哪。

Celine從第一天起就跟Ryan一起走,他們的同伴大概有七八個,慢慢大家因為步速不同就走散了。最近我翻看照片才知道,後來成為好友的法國女生Celine,深宵夜話的南非白人Ryan,說話十分可愛常常很嗨的德國女生Monika,和那個陪我一起邊暢飲紅酒邊走路、送我超好穿襪子解決我腳底水泡之苦的德國女生,都是從這一組出來的。

這幾位朋友都十分得我歡心,果然磁場相近的人,就會自然的靠近,聽說這叫吸引力法則啊。這又算是一種在Camino之上特有文化

從一開始在SJPP出發時,朝聖客就會找到他們的旅伴同行,通常一組起碼會有六七八個人,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,歐洲人、亞洲人、美國人、澳洲人(例外的韓國人通常自成一國)。這些同伴就算在路上不一起走,也會跟同伴約定那一天在目的地碰面,然後一起住一起吃喝聊天。像我這種一開始自己獨行的人,反倒比較不常見。除非像我的台灣朋友,男女朋友兩個人來走,就沒有別人介入的空間。

我把前一夜的深宵夜話也大概告訴了Celine,但略去了關於Ryan隱私的部分。她的表情並沒有流露不悅,反而很高興又知道他多一點事情,只覺得他的人很好。或許我把我的心思和感覺隱藏的不錯,又或許她覺得她的王子配受眾女的喜愛吧?

前行的路有兩條,一邊多繞一點路但可以看到古跡,一邊直往下一站Sarria。Celine問我想要怎麼走,我說古跡一路上已經看夠多了,我就直往Sarria吧,她卻說她想要繞去看古跡。

最終我們並沒有等到小王子,離開咖啡店,擁抱然後告別。

又變成一個人走的路,宛如人生一般的朝聖之路。沒有辦法硬去留住你身邊的人,大家各有自己的路要走。只有你一身孤寂能陪你繼續走下去。

我已經不怕寂寞了,其實我完全不寂寞。獨自走有獨自走的好處,一天一天的活在世途之中,你有多少時間真去投放精神、自主地注目這世上的風光?群山環抱,綠樹成蔭,在冬日暖陽的恩惠之下,看牛在山間吃草自得其樂。在生命中,牛又比人過得更為逍遙。


我一直輕鬆走看景色,直到遇見一道熟悉的身影。Celine恐怕要失望了,小王子挑的是這邊的路。

經過深宵夜話之後的重遇,我有點小尷尬。經過一輪沉默,在我專心努力追趕他的步速之時,他開口了。我忘了他問我的什麼問題,大概是關於我憂鬱症的狀況,他說,「我看你現在也已經好很多了吧?都能走這麼遠的路了。」

我突然火上心頭,嚷著「沒有!」穿著登山鞋的腳,用力戳進腳下的泥土,說「我隨時都可以停下來死掉,現在!這.一.刻!我完全不想走!」

生氣的原因其實也不好解釋。最近網路上有「一句話惹毛什麼種類的人」話題,憂鬱症病人的爆點大概特別多,例如這句︰「你開心點,看開點吧!」身為情緒病人,一覺得被逼就會比普通人更難過。這種自以為是的「你現在看上去很好」的說法,也是對病情的一種否定。

首先,情緒病它是一種病,而不是一般的情緒,不能說收就收、說放就放。腦袋裡的某些開關壞掉(化學物失衡),所以情緒一來時有如洪水缺堤般洶湧,自己想收回去也控制不了。

其次是,情緒病人的承受能力比平常人來得小。聽到不合意的話,遇上不順心的事,人一般都會有一個能忍耐的程度,身為病人的我能忍耐的程度比他人小,或是說,這些刺激在我內心更易引起軒然大波。一般人被說兩句,大多轉身就忘,但是我會像掉進一個洞裡,不斷的思考這句話的意思,覺得別人對我不懷好意等等。而思緒這東西,你既抓不住,也不大能自由控制。所以情緒病人被一句激怒的機會,比常人來得多。

還好對方同是情緒病人,不然我一定覺得他什麼都不懂而在說風涼話。

說回那一天的當下,突然發飊的我,竟然要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來哄,想起來真有點不堪。不過朝聖之路就是這樣,你離開你的家,到十萬八千里外與陌生人一起生活。你們走在一起,睡在隔壁,洗漱吃喝都是共同的,把自己最隱私和最脆弱的一面顯露在別人面前。你可能只認識他幾天,他既「入侵」了你的生活,突然而來的親密感叫你把他視為最親近和可信任的人。

待我情緒稍為平伏,我們又再起程。如上篇所提到,他告訴了我很多關於他家裡的事。比如說,他母親是自殺身亡的,這對Ryan造成很大的創傷;他感情很好的表哥也多次自殺未遂,他是有這個家族歷史背景的,然而,他決不容許自己走上同一條路。就算有憂鬱症,他也不想讓自己就此消沉,他要努力從最低點走出去,而這種不否認和直接面對正是情緒病人好轉的關鍵,「只要你願意,你就能好轉。」這是我一個從事輔導工作多年的朋友告訴我的,再由我的經驗所證實。

我們又談到感情,他的、我的。他有一位交往很久的女朋友,她希望經結婚而他不想,在拉鋸之間Ryan發現自己其實很自私,他完全明白女友的需要,但婚卻無法就這樣結下去。他從女友身邊逃開,逃出來環遊世界,Camino已經不知是他的第幾站,他說接下來大概要去南美。在無間斷的旅程中,他還未找到答案,幾天前收到女友捎來的訊息說還在等他,而他連說一句分手的勇氣也沒有。他說,「我是自私的。」

人,每個都是獨立個體,要了解彼此大概很難吧。

我既覺得Ryan的糾結點難以理解,他也覺得我很不可思異。明明愛得死去活來,卻把他從自己身邊推開;認為只要他能幸福的活下去就夠了,甚至願意結束自己的生命,來為無解的問題給出一個﹙自以為﹚解結的方法。輔導員告訴我,我是因為一直漠視自己的需要,所以才會不斷活得痛苦,直到內心那個微小而真實的我反撲得厲害,導致我有極大的自毀傾向,需要不被滿足的我恨死了那個不斷自我壓抑的我。她說我對自己太不人道,Ryan大概也這麼覺得,所以才有那句「your problem is too "not" selfish」。

我們在孤寂的途上彷彿成了世上最親近的人,我甚至很主動的要把所剩無幾的水分給他喝。在休息站他跟別人侃侃而談他的生意上的鴻圖大略,又請身邊的我喝了一瓶汽水,然而到了將近進城到達是日目的地之際,他禮貌地婉拒與我繼續同行。從綠樹林蔭走到石屎森林,我得著了一段寶貴的情誼,又瞬即失去了這段彼此坦誠相對的關係。沒有什麼來得及留住,沒有什麼能夠抵禦變化。

獨留我一個人在回歸城市的陌生感覺中迷失。
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