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February 7, 2016

輕小說︰三度音程的距離



我與他,相識在夏慤道天橋。

初見時,他背著一把結他,面前有個咪架,腳邊是個小小的amp(擴音器),amp前放著一個自製的小牌子,寫著「以歌聲為港人加油,支持請like這個Page」。我用手機掃向2D barcode,按下了讚。論歌藝他不是最出色的一個,但我愛他唱歌時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能量。長得不算帥,但眯起的雙眼,吐出每個字時咧嘴而笑的模樣,仿佛每一個毛孔都洩露他對音樂的熱情。很好,我喜歡。

雨傘革命過了,我們沒有爭取到什麼。他也沒有紅,沒有得到哪一個知名歌星的青睞,繼續在街頭默默無聞的唱,偶爾受商場的邀請去唱現場,他還是他。

「Hey,我打算玩Acapella(無伴奏),你來幫我唱Alto(女低音)好嗎?」手機彈出他興高彩烈的邀請,我們現在是面書朋友。「但是我只唱過choir,可以嗎?」我心裡竊喜他怎麼會選上我,但又有點猶豫,怕會讓他失望。

第一次練習在他的家,土瓜灣舊樓的一個單位。四女三男組成的無伴奏樂團,嬌滴滴的女生負責女高音Soprano,女中音Mezzo-Soprano是個高挑的女孩子,女低音Alto由我來,最後一位女生反串Tenor(男高音)。四眼小弟弟負責Beatbox打拍子,Bass男低音是個可愛的胖子,邀我來的他則負責主音。

「你家好大哦,一個人住太浪費了吧?」女高音以嬌滴滴的聲線問。他說家人都移民了,只他一個人選擇留港生活。

初次夾無伴奏,六個聲部要合起來殊不簡單。所謂無伴奏,顧名思義就是不用樂器,只靠人聲來演繹一首樂曲。他唱do我唱mi另一個女生唱so,合起來就是一個三和弦。沒有了樂器作絕對標準,音感尤其重要,如果三人之中哪一個走音了,聲音就合不起來,聽起來便會不舒服不自然。何況現在是六個音合起來而不是三個,難度自然更高。

「等等,走音了,從B段再來過。」他舉起手發號施令,認真的表情很是吸引。環顧其餘四個女生,另外兩個都流露出痴迷的目光,包括嬌滴滴女高音。我想,他該不會把後援會都叫來了吧?

他在面書開了個群組以便聯絡,但我和他還是三不五時會私下聊天。好吧,我承認,九成都是我主動打開話題的︰我們從最熟悉的音樂談起,談到他的生活,我的生活,我們從陌路人,成為網友,再變成朋友,這種緣份很奇妙。雖然不時常見面,但我知道他這一刻在做什麼、在哪裡,就會覺得莫名的安心。

我不知道這種算不算背叛,但在我意識到自己太在意主音時,那交往多年,最近一直喊著「不結婚便分手」的男朋友,應該說是前男友,看我與另一個男人訊息頻繁,終於決定放棄我而正式提出分手。我也樂得耳根清靜,總算鬆了一口氣。

有時候我會想,主音是不是為了他的無伴奏組合才應酬我這個無趣的人,我和他之間,會不會只是「業務關係」?他得知這個想法以後,似乎有點生氣,說他真的把我當朋友,「傻瓜,你要怎麼才能相信我呢?」這種仿如情人間的絮語,叫人想入非非。

然而,我和他之間,就像是主音跟和音之間必須保持的三度音程距離,像do跟mi、re跟fa一樣,我向前進一步,他往後退一步,有時我想要退,他又將我一把拉住。旋律一路行進,卻一直保持著三度音程的距離,若是想要突破,只會讓樂曲變得不和諧,兩個音合不起來。

約他,他說忙,要寫譜,要編曲。其實誰不忙呢?只是我願意給他時間,他卻不願多花時間在我身上,這是我懂的,可我們之間每天的閒聊依然繼續。

一直的聊天,我不知自己究竟能從這種關係中得到什麼,而我們之間又算什麼?放棄了交往多年的男友,好友都說我傻,我卻不太介意,那些都已成過去了,一旦過去就不必回頭,我不後悔。我只是覺得很累,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如跑馬燈般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,每一天讓我不得不花很多精神去思考,去猜想他究竟有沒有半點在意過我?那些他對我說過「你很重要」之類的說話,究竟是針對唱歌而言,還是針對我這個人而言?除了睡覺之外,其餘時間都失心瘋似的一直盯著手機看,生怕錯過了他任何一個訊息,連老闆也開口罵過,「少玩一點手機,專心工作好不好?」猜心的累,繃緊的神經,還有一切的不確定,都讓人覺得很氣餒。

相反的,樂團的練習卻是漸入佳境。整首無伴奏樂曲夾過好幾次,終於稍微像樣。上次練習已是三星期前,我有點渴望見到他。手機彈出來的訊息卻是,「抱歉這週六的練習取消。」他說他得肺炎了,暫時不跟大家見面比較好,免得傳染。

關閉群組訊息,按下熟悉的頭像打字,「難怪你說你最近咳嗽得厲害,看醫生了沒?」他的回覆是一張照片,顏色艷麗的一顆顆藥丸。他說他之前高燒三十九度,最近三天都獨自在家,沒怎麼吃東西。

這次我決定,挑戰三度音程,尋求一個突破。

做了一道配粥的小菜,煮了白粥,去慰勞這個平日把自己累得像條狗,又剛與病魔惡戰過的主音大人。我想了又想,開場白該怎麼說,「我把東西放下便得走了。」這樣去掩蓋害羞,又會否顯得太冷淡?

在土瓜灣一棟大廈老舊的鐵閘前,我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。嬌滴滴女高音,手上拿的像是外賣的粥;她瞄一瞄我手上拎著食物的袋子,臉色一沉。瞬間的靜默,我們眼睛對上,四目交投,相視而苦笑。

然後兩個女生到了附近的公園,在長椅坐下。她拿出她的手機,我拿出我的。屏幕上顯示的照片是一樣的,連那句「三天沒有好好吃過飯」的一整段文字也都一字不漏的相同,傳過來的時間也分毫不差。

本以為私密個人一對一的訊息,原來是廣播訊息啊?

我們聊了很多,我跟他的,他跟她的。他對音樂的熱情無可否定,他有才華也是事實。但他懂不懂感情呢?知不知道這樣很傷人呢?究竟他有心抑或無意?我只覺得心寒。

在回家的路上,我看到他在線上,我瞪著訊息良久,然後只傳了兩個字「保重」。

他難得秒回,「最近天涼,記得多穿衣服」句尾如常附有emoji。手機的這一下震動突然變得可怕,我隔了一陣子才能壓住噁心感,回一句︰

「Soprano和Alto感謝你給我們上了一課。」

隨即將他的頭像拉到屏幕下方中央,一把丟進垃圾桶。

放下手機,重拾自己,這是我的決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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